“俗世蚁国,大道何如?”
“首座讲经时,我曾见过无数飞蚂蚁浴光而起。”
“蚂蚁会飞也会掉,但它们更擅长攀爬,擅长为同伴做基础,不惧牺牲,一个一个蚂蚁垒积起来,只要数量足够多,那么肯定能堆成一个足以触到天穹的蚂蚁堆。”
老鹰不会惧怕蚂蚁,在它眼中蚂蚁只是黑点。蚂蚁不会惧怕老鹰,因为它们连成为鹰嘴食物的资格也没有,它们的世界里甚至根本没有老鹰这种强大的生物,看不到也触摸不到。
然而千万年间,相信蚂蚁群中总有那么特立独行的几只出于某种玄妙的原因决定暂时把目光脱离腐叶烂壳向湛蓝青天看上那么一眼,然后它们的世界便不一样了。
因为看见,所以恐惧。


俗世不曾知晓俗世外生了什么,世外的人也不会理会俗世里正上演着一幕幕生离死别或新生喜悦。
两个世界的悲欢离合从来都不相通。
若能相通,便是圣贤。


婢女没有转头看他,淡淡说道:“我不喜欢你,所以你不用向我套近乎。像你这种人表面上看着犹有稚气,待人温和可喜,实际上骨子里却是充满了陈腐老朽之感,令人厌恶。”
……
他含糊问道:“她怎么就这么喜欢和你闲聊?也不想想我都几天没吃过正经饭了……这种贵人的廉价同情心,有时候用的真不是地方,看她那笑的,跟想吃小姑娘的狼外婆似的,自以为温和得体,比渭城酒馆里卖的掺水酒还要假。”


“桑桑你永远要记住这一点,我们是很辛苦很辛苦……甚至是拼了这条命才活下来的,既然我们这么辛苦才活下来,那我们就不能轻易去死。”


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背着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在满是凶兽悬崖密林的茫茫岷山间艰难前行,他的手里提着一把小小的黄杨硬木弓,小女孩儿身后背着一筒简陋的木箭。

有时候会几天都射不到猎物,有时候会被豹子追赶的摔落山坡,偶尔射中一只灰兔两个小孩儿便欢欣雀跃,有时他们远远看着亮着灯火的山寨却沉默离开。
……
“活着,其实在人少的地方反而更容易些。”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不知道隐藏着多少生存艰辛与血泪,李渔怔怔看着火堆旁的主仆二人,忽然蹙眉问道:“那个老猎户……怎么死的?”
宁缺抬起头来,平静回答道:“我杀的,用刀杀的。”


桑桑摇了摇头,片刻后再次望向他,问道:“少爷,是不是在你眼里,天底下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都是白痴?”
宁缺一边绑着刀鞘一边认真地思考,思考很长时间后认真回答道:“这个问题不在于我,在于这个世界上总有很多白痴人做白痴事。像华山岳这种天之骄子本来不能算白痴,但居然会信奉爱情这种玩意儿,不免也就白痴了。”
桑桑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严肃认真问道:“在你眼里我也是白痴吗?”
宁缺看着这张黝黑的小脸蛋儿,严肃认真回答道:“你不是白痴,你是笨。”
……
这个世界有英雄史诗,但一样不会有什么童话,如果罗密叶不是贵族的儿子而是个掏粪工,想必朱丽叶为他去死的时候心理挣扎会激烈很多。


中年男子右手放在房门上,沉默片刻后说道:“只要天能容我,我便能活。”


宁缺不再回答,黑色口罩外那双眸子里的笑意却上越来越浓,看着越来越黑的巷景,看着越来越急的雨丝,忽然开口问道:“小树啊,咱们现在去哪儿?”

“春风亭。”

老朝平静回答道:“我的家在那里……敌人也在那里,另外我还是建议你称我为老朝,因为你才是一颗小树。”

巷中风雨依旧,不知春风亭那处如何。


一碗热腾腾的汤面端了上来,依然是四颗花椒,葱花却比平时多了不少,面上摊着的那面金黄嫩白煎蛋更是极为罕见。砍人确实比锄田还要累,宁缺此时浑身湿漉,腹内更是饥肠漉漉,哪里能够抵御住加葱煎蛋面的惑,顿时眼睛一亮,放下微湿的巾,拣起筷子,忽忽大口吃了起来,显得香甜至极。
桑桑见他吃的高兴,黝黑的iǎ脸蛋儿上满是高兴神拿起那块微湿的巾,站到他身后开始替他擦头发,时不时提醒一句太烫了不要吃的太快。
就在这时,昏暗的店铺内响起两声咳嗽声。始终无人理睬,仿佛隐形一般的长安城大佬,看着这对主仆对自己视若无睹对话交谈,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面很香。”
数个时辰前,朝小树来到老笔斋第一句话也是这几个字。


鱼跃此时海,花开彼岸天。


那年春,我把桃花切一斤。


“怎么又是你?你已经死了两次又活了两次,难道还得再死一次?我真的不明白,你老从我的脑子里跳出来是想做什么,想提醒我不要忘了你那些被夏侯屠杀干净村民?还是要提醒我不要忘了你死的有多惨?放心吧,你留下来的那些事情我真的都没有忘记,只不过夏侯哪有这么好杀呢?你赶紧让让路,我得比那个隆庆皇子跑的更快一些,等我进了书院二层楼变成夫子最疼爱的乖学生,学会书院后山最神奇的那些功法,你想让我杀谁,只需要托个梦给我我就去杀了。乖,赶紧让路啊,不让路?你是想替我试炼刀法是吧?那你能不能换个时间?”
宁缺看着面前那堵雨中的灰墙,看着墙下那个奄奄一息,脸上却挂着奇怪笑容的朋友,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伸手从虚无里抓出一把刀来,直接把他和那面墙砍为虚无。
“看看,果然还是这一套,这书院后山里的人也是的,难道就不能弄点儿新鲜玩意?”
他没有收刀入鞘,而是把长柄朴刀扛到肩上,向巨石上方走去,反正稍后可能还会继续砍人,比如很久没有见到,连在梦里都很久没有见到的父亲母亲,甚至有可能是桑桑那个丫头,反正他现在已经确定这些都是假的,所以心理上没有任何障碍。
忽然间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看着身前那两张面无表情的脸,面无表情说道:“你们终于来了?”…………
那两张脸,一张极其苍老,一张极其稚嫩。
宁缺看着老管事,看着儿时的玩伴,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原来连你们也还需要再杀一遍,我是觉得好像有些什么事情不对,那就是因为你们没有出现。”
不是所有的人都在抬头望天,至少他身前的老管事和儿时玩伴并没有看天,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无论他走到哪里,他们都沉默跟随,目光永远落在他的脸上。
宁缺指着天上,对老管事说道:“我上次做梦的时候,那里好像开了一道光门,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跟着那个梦继续做下去,是不是因为你们的关系?”
然后他低头望向只有自己一半高的儿时玩伴,笑着说道:“那时候在那道光门里,有一颗特别巨大,金光闪闪的龙头伸出来,其实那画面很,就像我们小时候去万雁塔下看到的那些乌龟,只不过那一万只乌龟把头都拢在了一起,变成了一颗龙头。”
老管事和儿时小玩伴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既然是梦,那自然都是假的。”
“既然是假的,那便不是已经发生过的故事。”
”既然不是故事,当然就没有什么延续性。”
宁缺抬头望去,说道:“我看到了。”
高大男子又指向云后那抹光亮,说道:“可那里还有光明,那么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你会选哪一边?”
宁缺毫不犹豫回答道:“我为什么要选。”
高大男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从身旁的酒徒手里抢过酒囊一饮而尽,然而夺走屠夫背上那块猪后腿,蹲在地上开始进食,从侧面可以看到油汁顺着他的胡子滴落下来。
……
荒原上,高大男子背着对宁缺问道:“你以前是怎么选的?”
宁缺很严肃认真地回答道:“我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高大男子呵呵笑了起来,笑的前仰后合,抬起袖子擦拭了一下眼角,高兴说道:“想不到隔了这么多年,居然又能看到一株在墙头随风招摇的野草。”
宁缺也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道:“您看,我就说不是一定要选择。”
高大男子渐渐敛了笑声,看着天上卷动的狂云,忽然问道:“可如果天塌下来怎么办?”
“天怎么会塌?”
“如果?”
“那自然有个子高的人顶着……比如您这样的。”
“如果高个子挡不住怎么办?”
“那就逃呗?”
天都塌下来了,你能往哪里逃?”
“这不是只是在设想如果吗?世界上哪有这么多的如果?”
“既然只是设想,你就随便答答又怕什么?”
宁缺怔怔看着高大男子的背影,虽然对方说只是想听他随便答答,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自己不能随便回答,他看着越来越黑的天穹,忽然觉得无比恐惧。
荒原上的温度忽然降低,他身上的衣衫染了一层淡淡的冰霜。
高大男子叹息说道:“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到开始的那个选择?”
事隔多年,他再一次杀死了身前的老管事和儿时玩伴。
“我的伞是黑的。”
“她的脸是黑的。”
“从小到大,我做的事情都是黑的。”
“但这不代表我认为自己是错的。”
“既然我没有错,就不需要认错,更不需要赎罪。”
宁缺看着云后那抹越来亮的光明,感受着那处越来越强大的威压,说道:“就算你认为我是错的,我也不在乎,因为你的想法关我什么事呢?”


“每个人都会碰到很多难题,想要解开这些难题,就必须专心地做下去,就需要最疯狂的那股痴劲儿,但这种痴却不是山一般压在你肩上的重量,而是你内心深处最向往的那些喜悦。”
宁缺看着美丽的书院后山,说道:“以前我曾经痴过,这些天却忘了痴的本质是喜欢。不存在虚妄的希望,自然也就没有虚妄的失望,更没有什么绝望。人生如题各种痴,就是各种喜欢,喜欢做什么那便做下去,这道题目总会有答案的。”


大师兄看着草原微虑说道:“也不知道小师弟一个人进荒原,能不能应付得来。”
夫子说道:“那是个很不容易的孩子,荒原是他的家,想来不至于太过狼狈。>若真有太狼狈的那时,难道你不是他的师兄?”
大师兄微笑低头,和若春风。


“冥王之子……听起来好像是很可怕的东西。”
桑桑的小脸贴着冰冷的枕头轻轻蹭了蹭,看着落在窗前的冬日星光,喃喃自言自语说道:“但已经和你一起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只能一起偷偷地活下去吧。”


他转身望向颜瑟,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很长时间,便是先前登山时每一步都还在想,直至此时看着前方云海里升起的红日,看到那片温暖的红光,我才明白,原来那是因为坐在光明神座上的人……信的是光明。” 颜瑟大师沉默,他听懂了光明大神官这句话的意思。 信奉光明,昊天并不一定代表光明。


崖上的山风一直在吹着,那两堆灰被卷得到处都是,有很多已经被卷进了空中,飞到了雪地上,甚至飘到了更远的地方。
桑桑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捧着灰往瓮里盛放。
“老师住新瓮,他喜欢干净。”
“少爷的老师住旧瓮,他不怕油。”
她轻声提醒着自己,一捧一捧把两个老人的骨灰往瓮里装。
恼人的山风不时前来打扰,吹得那些灰到处都是,甚至吹到她的棉裙和小脸上。
桑桑抬起手背擦了擦脸,然后低头继续往瓮里捧灰。


“这是我老师。”桑桑摇了摇头,指着新瓮说道。 “这是少爷老师。”她指着旧瓮说道。 然后她低头说道:“少爷肯定想知道我老师长什么样子,肯定想再看一眼他的老师,所以我要把他们带回去给少爷看,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被风吹走了。”


宁缺低头看着脚下的雪以及雪上的血点,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将军和将军夫人并不是我的父母。”
此言一出,风雪骤散。
从很久以前……军方便开始调查宁缺和那几个离奇命案之间的关联,虽然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但是他的身世传言早已在长安城里流传开来。
所有人都相信,宁缺便是宣威将军林光远的儿子,当年灭门惨案的遗孤,在世间蛰伏多年,终于进入书院一朝得势,便要展开血腥的复仇。甚至皇帝陛下和夏侯,以至书院后山很多师兄师姐都相信这个传言。
所以此时,当皇城前的人们听到宁缺轻声说出这句话后,不由被震撼的难以言语,完全无法相信,心想你若不是林光远的遗孤,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夏侯看着黑伞下的宁缺,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缺低头看着雪上那些如梅花般的血点,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柴房里地面上的那些血点,脸上露出莫名的笑容。
风雪骤散骤拢,渐骤渐急。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众人问丫三个问题。
“为什么你们都以为我是将军的儿子?”
“我为什么一定要是将军的儿子?”
“为什么你们都希望我是将军的儿子?”
众人还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宁缺自嘲一笑,说道:“很遗憾,我真的不是。”
“我的父亲不是宣威将军,不是校尉,不是属官,甚至也不是文员,他只是将军府的门房,而且是二门的门房便是连门包都拿不到多少。”
“我的母亲自然不是将军夫人,她只是一个出身低贱的婢女,虽然她喂过少爷奶,可以出入后宅,但她依然只是一个婢女。”
“陛下替将军翻案,我很欣慰,这是真实的感受,因为将军和将军夫人都是好人他们死的很冤枉只是我很遗憾于……没有听到我父母的名字。”
他看着皇城前的众人说道:“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的父母本来就是些不起眼的人他们的名字也很不起眼。”
“我父亲是个孤儿,得将军赐姓为林,他叫林前。”
“我母亲甚至没有名字,她是被人从河北郡卖到长安城的,从小到死都被人叫李三娘因为她隐约记得自己在家里排行第三。”
“我知道,书上都是这样写的。
宁缺平静说着:“被夺走皇位的王子远走他乡,然后回国复仇被奸臣陷害的大臣家逃出了一位少爷,多年之后他考中状牙,得到陛下恩宠,然后重新翻案。”
他望向人们,认真问道:“可为什么每个复仇故事的主角都必须是王子?难道门房和婢女生的儿子就没资格复仇?”
面对这个平静却掷地有声的问题,皇城前的人们只能沉默,曾静想要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李青山轻轻叹息了一声。
“书上都是这样写的,人们都是这样想的,我知道这不能怪任何人,任何自怨自艾的情绪都很白痴,但我依然很厌慎这种想法。”
“就像十几年前那样。”
宁缺看着夏侯说道:“那一天,我带着少爷去街上玩,就像我经常做的那样,因为他把我当成很好的朋友……说的有些多了,反正就是管家想要替将军留血脉,顺带着也把我带进了街对面的通议大夫府。”
听到这句话,曾静大学士的神情微僵,想起当日还是小妾的夫人诞下一女,街对面血流成河的情形。
宁缺继续说道:“你带着兵马杀进将军府时,我正和少爷还有管家躲在通议大夫府的柴房里。”
夏侯面色沉郁说道:“我的下属最终还是追到了柴房,并且看到了两具死尸,我当时确认林光远的公子已经死去,所以我一直很疑惑于你的身份,现在不再疑惑……我开始好奇你当时是怎么做的。”
宁缺看着周遭的风雪,似乎在回忆什么,微笑说道:“昊天之下本来就没有什么新鲜事,还不就是那些老套的故事。”
“将军的儿子要活着,门房的儿子就必须死去,都是四岁多的小男孩儿,砍的血肉模糊,换了衣服,谁能看出谁是谁?”
“管家以为不需要警慎一个小四岁的小男孩,所以他当时怔怔地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抱歉,同情,悲伤的情绪,在那一刻我就知道他要做些什么。”
他摊开双手,微笑说道:“书上不都是这样写的吗?”
然后他脸笑容渐渐敛去,看着夏侯,看着曾静,看着李青山,看着他所能看到的所有人,面无表情问道:“但凭什么?”
“凭什么书上怎样写,我就要怎样地?”
“凭什么将军的儿子要活着,门房的儿子就要去死?”
“凭什么我要去死?”


“但你明明知道他不会把你扔下不管,所以你这就是逼着他做选择。他对你已经够好了,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可他说过要过一辈子的。既然说好要一起过一辈子,多一个人也能叫一起吗?多一个人还能过一辈子吗?”
“你为什么非要和人抢呢?”
铜镜里的桑桑难过回答道:“可是那本来就是我的呀。”
铜镜外的桑桑沉默说道:“可是他会很难过。”
“我从来没有抢过东西,但这次不一样,就算他会难过,就算我变成讨人厌的小孩子,就算我变得更丑,我还是要抢。”


“或许命运安排你们很多年前便是单独的世界,不需要有人站在柴门外轻敲,也不需要有人在院外冬树下呼喊打扰,但我不相信命运。”
“荒原一路同行,我受益极多,长安冬日并肩而游,很是欢喜。”
“雪夜红墙,你曾说过喜欢,我曾说过喜欢是不够的,而且最后证明确实是不够的,但至少你曾说过喜欢,我很喜欢。”
“长安城与大河国相距甚远,但不及荒原路途遥远,若真想来,若真想去,也便极近,日后你来看我,或我来看你,或他山云雾之中再见,都是人生欢愉事。”
“经历诸多事,我眼中河山已有新意,重逢那日,所书所写定然较今日更加壮阔,望你也多加努力,莫要令我失望。”


宁缺坐在盆前的小板凳上,低头替她搓脚,笑着说道:“外敌入侵,邪道猖狂,你拿一把剑向千万人冲去,无论你怎么杀,那都是英雄,是英雄才能称作英雄气概,可我们现在是反角,是传说中的大魔头,拿把剑对着千万人杀过去,那叫滥杀无辜,残忍邪恶,和英雄可没有什么关系。”


宁缺避开那些砸向桑桑的硬物,却无法避开那些像雨点一般落下的青菜鸡蛋,身上顿时变得一片狼藉,眼角被一方石砚砸中,虽然没有流血……但是很疼。
桑桑低着头靠在他的肩上,紧紧闭着眼睛,苍白的脸上和瘦弱的身上满是蛋黄和蛋清,虽然没有流血……但还是很难受。


他看着观主的脚,仿佛在观主的鞋底下看到了密密妈妈的蚂蚁的尸体,这些蚂蚁都是最勇敢也是最无畏的,只是现在都已经死了。
令人惊叹的勇气都不能改变天与人之间的差距,那么人间的万姓,除了对昊天表示臣服还能做什么?不甘心又有什么意义……观主一生修道。修的便是昊天无情,而且他妙算无碍,最善隐忍,能忍之人,惯能忍人,绝对没有什么不忍之心。
今日在雪街上争先赴死的唐人,虽然没有改变这场战斗的结局。但一幕幕不可思议的画面,却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吃惊。
不是不忍,而是不解。
观主曾经见过很多能够平静面对最后终结的人。但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凡脱俗的大修行者,普通人却是极少。
在长安这座城里,居然同时出现了这么多平静迎接死亡的普通人。这一点出乎了他的意料,或者说出了他对普通人的评价。
“唐人……或许真的有些特殊。”
观主负手看着面前这些老弱妇孺,看着风雪中那一张张没有任何恐惧神情的脸,忽然问道:“像蚂蚁一样的死去,能甘心吗?”
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是朝老太爷。
朝老太爷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到人群之前,说道:“甘是甜,甘心就是舒服,怎么能让自已感到舒服?我不知道外面的人会说出怎样的答案,但对于我们这些老长安人来说。只要死的时候不感到羞愧,就会感到舒服。”
“原来甘心可以如此解释。”
观主看着朝老太爷说道:“老丈不凡,怎么称呼?”
朝老太爷说道:“我姓朝,一般晚辈都称呼我为二掰。我觉着我的年龄要比你大,那你就叫我朝二掰好了。也不算我占你便宜。”
“我没有什么不凡,我们只是些普通人,只不过无论是最普通的人,还是像您这样最不普通的人,归根结底都是人,只要是人都会死。”
老太爷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不管你是知守观观主还是昊天的信徒待死之后,终将变成一抔黄土或一捧骨灰,那么我们便是平等的。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争着来送死。”
观主看着朱雀大道上到处都是的唐人尸体,若有所思道。
“我唐人向来有赴死的传统。”
朝老太爷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说道:“与诸国战,风雨飘摇之际,唐人无降者,与荒人战,唐人无降者,自渭泗水畔揭竿,我大唐开国至今已有一千余年,慷慨赴死之辈数不胜数,唐之所以强,强在敢死。”
“当年皇帝为一使者,不惜冒灭国之灾,耗尽国力,使大军远征北荒,直至屠尽敌酋才肯归师,书院为一孤苦幼女,敢与佛道两宗相争,二先生斩破烂柯佛祖石像,才稍渲恶气,唐之所以强,强在敢恨。”
“唐之所以强,在于唐人。”朝老太爷看着观主,用苍老的声音说道:“我大唐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面对不公与欺凌,有人敢拍案而起,面对侵略,有人慷慨赴死……镇南军在崤山的山林间,艰难地向着青峡进。
此时远处的皇宫被笼罩在风雪里。
唐小棠站在殿前的雪地里,静静看着南方。
皇后娘娘牵着小皇帝的手,站在槛后,看着宫外越来越疾的雪。
雪街那头传来咳声,大师兄走了出来。
他身上的棉袄早已破烂不堪,棉花从里面探出,白的似雪,有的地方则染的殷红朵朵,红的似血。
清新鲜艳,都很动人。
宁缺站在街那头,亦是浑身鲜血。
他握着阵眼杵,血水把杵与掌面都凝结在了一起。
这根杵,这座阵,这座城,是老师们和陛下托付给他的。
那么直到死,他都不会放下。
朝老太爷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声音骤然激昂。
“可寄百里之命……
青峡前。
君陌衣衫已正,冠已正。
他单手执铁剑,望向原野间如铁流般的敌骑。
他面无表情,开始燃烧最后的念力。
仿佛天地都感受到他生命燃烧所带来的炽热,淅微的雨水骤然间停止,原野上方的雨云渐渐消散,露出一线湛蓝的天空。
阳光从云缝间洒落,落在他的身上。
落在书院诸同门的身上……
朝老太爷看着满街的唐人尸体,忽然间老泪纵横,然后又笑了起来,看着观主大声喝道:“……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也……苍老的声音在朱雀大道、在风雪中回响,在冬柳雪湖上回响,在青峡前回响,在崤山里回响,在东疆、在北疆,在唐国的每一寸土地上回响。
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也!
“我大唐从来都不缺少这样的人,大唐就是君子国。”
朝老太爷盯着观主的眼睛,厉声说道:“如此美好的国度却要被你们这些贼老道从人间毁掉,你还问我是否甘心……”
他举起拐杖便准备砸过去。
“我甘你奶奶……


他直接问道:“大师兄,你能带我们离开吗?就像你来时那样。” 大师兄摇了摇头。
“一个也行。”宁缺依然不死心,回头看了桑桑一眼。
大师兄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境界不高,能够使用的次数有限,确实没有能力带着你们离开,而且最近境界一直有些不稳。”
“谦虚就是骄傲,师兄如果境界都不高,还有谁高?”
宁缺说道,然后想着大师兄一直在咳嗽,此时又自承境界出现不稳的迹象,不免有些担心,问道:“师兄,你境界出了什么问题?”
大师兄很诚实地回答道:“最近这一年在世间各地穿行,没有时间修行固本心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有些累。”


他继续说道:“我自幼便不知信任二字如何写,直到进了书院。我相信书院能够护住我和桑桑,所以无论是在烂柯寺、在荒原、还是刚才,我一直都在等着师兄你出现。然而……那究竟是信任还是利用?”
“我相信师兄你会来救我,所以我一直在等你来助我脱困,这看上去似乎就是信任,实际上不过是利用。因为我没有想过,也并不在乎,在救我的过程里,书院和你会付出什么代价,而且我明确地知道,就算你知道我不在乎,你也不在乎,所以我一直很确信你会来。”
宁缺不再看大师兄,伸手从桑桑手中接过草绳,绕过刀柄和握着刀柄的右手,说道:“直到刚才看到你的眼神,我才有些后悔。”
草绳一道道地缠绕,把刀柄和右手系得越来越紧,他看着手掌里的斑斑血痕,说道:“看见我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师兄你应该很痛苦吧?当然,你还会继续帮我,因为刚才你说了,你是我的师兄。”
最后一道草绳绕过,宁缺举起右手,递到桑桑身前,让她系死,然后看着大师兄说道:“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会继续心安理得地利用你,就像七念当初做的那样,正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但我现在不想做了。”
大师兄看着他的眼睛,不解问道:“为什么忽然不想这样做了?”
“当然不是受了当头棒喝,所以顿悟,也没有什么人性升华,我依然觉得师兄你做事太温和善良,不像二师兄那样干脆。”
宁缺脸上笑意渐敛,说道:“人世间难得有师兄你这么一个干净的人,我不忍心你的手上沾上腥臭的人血。而如果你要带我回书院,千里杀伐而去,必会染上无数鲜血,一旦如此,师兄你此生必定无法心安。”
“我和师兄你不一样,无论杀多少人我都能心安。别人要杀我老婆,我便杀别人,理所当然,这本来就是书院的道理。但如果让你无法心安,我便无法心安。”


陈村声音微哑说道:“神座大人,请您告诉我,我们没有做错。” 桑桑看着这名忠心耿耿的老年下属,心头微酸,准备说实话。 宁缺挥动马鞭,在车前狠狠抽了一记,鞭声响亮。 这一记马鞭,仿佛是抽在桑桑心上。 桑桑紧紧攥着掌心里的碎红布,指甲仿佛要刺进肉里,沉默片刻后,看着陈村脸上的皱纹,平静说道:“光明永远不会犯错。”


“听闻在烂柯寺里,叶苏曾经说过,道门是做正确的事情,我佛宗则是在做我们认为应该做的事情,只有你们书院,一直是在做让自己高兴的事情。”
讲经首座看着他说道:“你们没有信仰没有敬畏,或者可以无限强大,可这样下去,到最后你们可能会发现自己不明白什么事情才会让自己高兴。”


“长安城在什么方向?”他问道。
桑桑坐在湖畔,指向东方某处。
他解下箭匣,在很短的时间内把铁弓组好,然后挽弓搭箭,瞄准她手指指向的遥远处,待弓弦如满月时,骤然松开。
一道圆形的白色湍流,在箭尾处出现,黝黑的铁箭消失于湖面上,不知去了何处,隔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回音。
“你看,我就说这是假的。”宁缺说道。
桑桑问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如果长安城在那里,铁箭射过去,书院必然就能知道。”
桑桑想了想,说道:“然后?”
宁缺说道:“过了这么长时间,大师兄还没有来,说明这个世界里没有大师兄,那么这个世界自然就是假的。”
桑桑有些不解,问道:“李慢慢一定会来?”
宁缺说道:“是的,当年他来,现在也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