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初升,将云彩染得绚烂夺目。风静吹,云缓流,恍惚间时光已然凝滞不行。

半个时辰。

那旭日终于脱离云彩的覆盖,像挣脱了舒服的孩子,毫不吝啬地用光芒表达自己的欢喜。金线投下来,落在青裳女子身上,勾勒一圈背影,好似在感谢她半个时辰的陪伴。

云虚派的弟子们行色匆匆,来了又去。独行的斜瞥一眼,并不流连;结群的也不过议论一二,转眼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日复日,月复月,希望拜入云虚派中,执着地跪在山门前一整夜的人,也并不少,所有人都已见怪不怪。那些人,最终不是退却,便是晕倒被送回山下。

青衣少女静静地跪着,神色淡然,目光冷厉,面色苍白不似常态。

时间流逝,连苍峰那边的喧嚣声也渐渐消散了,大典想必也已结束,山里即将恢复往日的平静。

她依旧在那里,岿然不动,也没有一丝疲态,沉凝得让人无端心生骇意。

有两名弟子自连苍峰而来,经过山门,口中说着些大典上发生的事情。

“泷音师妹原是拜在湛凝师叔门下,那番剑术,也不是寻常的女弟子所能使得,经此一事,却被掌门收做了亲传弟子,也算是机缘。”矮个的弟子率先开了口,话语间满是羡慕。

高个的弟子眼中却闪过一丝不以为然,压低了声音回道;“师弟你这便不懂了。泷音师妹呀,原本便是被掌门从落选的人里头破例挑了进来的。这件事,恐怕早已订下了,不过是此次借了这事的由头要了过来。”

“那掌门大可当初就直接将泷音师妹收作弟子啊,何必多此一举?”矮个的弟子显然是不信他素来尊敬的掌门竟是如此人品,捉了对方话语中的漏洞,进行反驳。

……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疾步而行,很快就脱离了青衣女子的听觉范围。只是,整个云虚派有四千多人,总有人经过,谈论的,也无非就是这些事情了。

絮絮之音,绵绵不绝。

蓦然的,她觉得天气燥热得过分。他们所谈论的事情,她是知道答案的,掌门苏沐卿,在此之前,从未与柳泷音有过密切的关联,就连见面,也不过寥寥几次。

可是她还是感觉心口很闷,以至她喘不过气来。她合了眼,默默念起灵续诀,不知过了多久,体内的热意才被一点一点驱逐出去,方才闷热的心口也渐渐缓和。

“师叔、师叔。”传音入秘,直震心神。

她徐徐运完下半段心决,睁开眼来,一片清明。映入眼帘的是:不知何时聚集的人;原先的徒弟,如今的师侄,今后或许什么都不是的柳泷音;以及云虚派第七十二任掌教,她曾经的师兄,苏沐卿。

“乔湛凝。”苏沐卿的声音平和沉稳,自有一股温润,教人如沐春风。

“你快些走吧。”说出来的话却教人浑身冰冷。

乔湛凝,静跪着的青裳女子,并非前来问道之人,而是日日呆在景攸楼里,寻常弟子平日难得一见的师叔,亦是——方才被掌教宣布逐出门派的人。

她的目光凝聚起来,毫无感情地扫过柳泷音,笔直地落在苏沐卿身上。他亦迎着她的注视望向她的眼睛,不偏不倚。

没有针锋相对。只是像削铁如泥的利刃划出的刀光落入可纳百川的海中,溅起几点水花,再无其他。

“理由。”我需要一个离开的理由,并且是,你让我离开的理由。

紧接着这硬梆梆地两个字,柳泷音抑着几分笑意的回答便从苏沐卿身畔传了过来,“师父,不、师叔如今还不知道原因?自然是弑杀成性,毫无怜悯之心。”

乔湛凝的目光却始终不曾偏移半分:“这就是你的答案?”

“是。”苏沐卿显然没想到柳泷音会替他答话,瞥一眼柳泷音,然后毫不犹豫地应下。

弑杀成性,毫无怜悯之心?的确是再中肯不过的评价。乔湛凝忽然就想笑。只是,他说的,是哪一次呢?

是十四岁时将泄露门派辛秘的小师妹左臂斩下以儆众人?

是十六岁时把已经投降的月冥族人赶尽杀绝?

是十七岁时挥剑毫不犹豫手刃自己唯一的血亲乔欢颜?

抑或是,前月目睹一同前往诛杀灵族的承泽派弟子被围攻致死,却不出手相救?

哪一次呢?实在是太多了吧,多得…连我自己也数不清楚。

师兄,当真中肯,你的评价,让人丝毫反驳不得。

伴着一声轻笑,乔湛凝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如出窍的剑,显尽锋芒。

“好”,冰冷毫无生机的声音,“我走。”她转过身去,大步迈开,没有丝毫流连,只给众人留下一个毅然决然的背影。

苏沐卿有些微阖的双眼缓缓撑开些许,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神色中满是疲惫。更无心去看地上她遗留下来的东西。

“呐,这是冰宵铭牌,这是一卷剑录,还有……”柳泷音蹲下去,一件一件捡起来,临至最后触及一块暖玉时,却有些疑惑,“这……一块玉?”
苏沐卿不知何时已经回过神来,待她起身来,便开了口:“给我吧。届时我直接交给天工收起。”他的声音温柔依旧,语气中却不容半分抗拒的威严。

“哦,好的”,柳泷音爽快地将三样物事递给他,又犹豫着开了口,“师傅,我也会有那样一块铭牌么?”

“是。你的铭牌正由天工赶制,是由琉璃打造成的,与这个不大相同。”

她低低应了一句,亦步亦趋地吊在他身后,却不说话,只微垂着眸子沉思。

他亦无心说话,满心都放在手上那块泛出微微暖意的玉上,一点一点摩挲,顺着雕刻的细小纹路划出字迹。那是经他亲手,一笔一划刻出的“湛凝”二字,这么多年,已然不复当年的剑意凛冽,变得更加圆润柔和。

两人就这般一前一后地走着,各有思量,皆不言语。

直至抵达路口,他转过身去正欲说话,她蓦然回神止住步子,却依旧险些撞在他身上。

“小心”,苏沐卿伸出手来扶柳泷音一把,“这般出神,怎么了?”

她抿一抿唇,斜侧少许避开他的目光:“没什么。”

不再深问,苏沐卿只指了一方向,“你暂且住在南面的奚剑阁里头。旁边的奚空阁是你师兄许焱的住所,他会指导你修行。再有不明的,可以来流年居寻我。”

收她为弟子的是他,教授她的,却另有其人。心头的失望一寸一寸涨起来,渐渐蔓延侵染整个身体。她兀自强压着情感,不愿表现出来。最终只是看似乖巧僵硬地点一点头,以示明了。

苏沐卿如何不知道她的情意,只是,他又能做出何等回应?他不由得轻声一叹,语调愈发地柔和:“用功些。莫要令我失望。”罢了,转身离去。孑然,却也从容不迫。

杨柳纷飞里,她痴痴地望着那抹青色的背影渐渐消融模糊于满目的绿意中,站了半晌,竟是落下泪来。

她从未像今天一般,会去注意别人的背影。可是,今日……乔湛凝背影的决绝,苏沐卿背影的孑然,无不有她的原因在内。

她知道,那个待她如亲的师傅,不会再回云虚了。

而她自己,却将站在苏沐卿身侧,以胜利者的姿态,俯视着乔湛凝。

她不想这样,但她只有这样。不仅仅因为她背负着知晓一切的使命,更因为,她拒绝不了他,苏沐卿。

她又怔怔想了些什么,泪方歇了,终是背道而行,往了奚剑阁去。

与此同时。

乔湛凝跌跌撞撞地在山林中穿行,只觉体内寒气肆虐。那股寒气在体内经脉中疯狂游走,带来一阵吞经噬骨之痛。

她勉力直起身子,尽管她甚至要借助外物支撑才能行走。此时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走出护派山林,好好走出去。让他们知道,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击垮她。即使是苏沐卿,也不行!

因为她是乔湛凝。她要用力地活、努力地活,要活出加倍灿烂的人生!

她拄着谕影剑往外走,终于,看到了护派山林的出口。

她的唇色已是惨白,体内的疼痛已经不止从何而生,呼吸也是愈发地急促。但她只是克制,只是压抑,不让自己发出丝毫声音,不让自己流露任何痛苦。

眨了眨眼睛,她的眼神中似是讥讽,似是庆幸。如果不能漂亮地走出去,那她至少要,走出去。

她再一次举步,但这一次,落下的不仅是她的脚,还有她的人。

身后的林子中闪出一个人来,云虚弟子装束。他看着昏迷的乔湛凝,颇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还真是要强。和掌门说的一模一样。”他望了望近在咫尺的林外风光,叹一句“可惜了”,又蹲下身子伸出手来给乔湛凝渡气,安抚她体内的寒流。

良久,他收手起身,将脸色渐显舒缓的乔湛凝背起,掂了掂,念叨道:“诶。还挺轻的。”再捡起她视若珍宝的剑,往山下的倚仙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