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雨随竹林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声声叩击着雪裳高悬的心。

“白狐,你私入凡尘,妄动凡心。”女子负手而立,纹金的广袖无风自动,“今罚他历九世轮回,受尽七罪之苦。而你,废尽千年修为,辗转红尘,不得再入水宸宫。”

雪裳闻言,纤细的身子微微一颤,蓄满了泪水的脉脉凤目转向身侧的男子。

她唇微抿,跪了下去,单薄的身影愈显柔弱。“玄女仁慈。”她道,“他每轮回一世,我愿自散一魄,自断一识,只求减少他所经之事,所历之劫。”她的话语轻浅,却流露出点点坚毅。

她乃是白狐的王裔,雪狐,与其它多数生灵不同,拥有九魄九识,是罕见的灵体。也正因如此,在家破人亡后才被宸逸收留在水宸宫。

玄女深深叹息,继而转过身来,尚未言语而威严自显,“世间万物皆有命数。你倘若愿意,自去做便是了。”

算是默许。

泠凤

笙歌响彻。堂内舞姬红衣媚,惊鸿舞。玉盏琉璃杯,美酒入喉间。正座男子一袭淡紫色华贵衣袍,似醉非醉,目光飘忽迷离,望绫绸轻挠美人背,赤锦罗绮翩然飞。

大堂侧面悄悄入了个灰衣小厮,顺着眼走到正座男子身侧,“沈郡王,四姨娘昨日又不见了。”

郡王沈承眸中冷意一闪而过,挥手示意明了,甩袖让灰衣小厮离开。他环视堂中宾客,唇角勾起扬手招来领舞的赤衣女子。

“泠凤,来。”

“是。”泠凤微微一怔,唇角浮起一抹柔柔的浅笑,迈着盈盈碎步,站在沈承身侧。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望着与起舞时气质完全不同的人儿,沈承起身,拦住了她的肩。

泠凤低垂着头,以眼角的余光细瞥着满堂宾客。她能清晰的感到沈承修长的指缓缓滑过她的肩侧。脸颊泛起好看的绯红,她的声音细小难闻,“沈郎……”

沈承笑了起来,揽住泠凤的手臂强加了几分力道,他朗声宣布,泠凤是她的妾,十一姨娘。

他望着她,柔情似水。

她没有父母,难以过妻礼,只得为妾。

“今日请各位来,是望大家来做个见证。”沈承笑望伊人,如是说。

已有侍女端来两个青瓷鸳鸯杯,杯中是温好了的美酒,凝雪露。

泠凤接过沈承递来的酒杯,轻抬水袖挡住宾客们的目光,只朝他嫣然一笑,丹唇启,将凝雪露尽数饮下。

胸口的寒玉渐渐温热起来,沈承微微一僵,随即挑起了眉毛,眸中不着痕迹地滑过一丝玩味。这玉佩是他的好友,凌熙前些日子送给他的,告知若是发觉寒玉异常,便会有不详之事发生。他再深问,凌熙却只说是天机不可泄露,他命中必有此一劫。

沈承不动声色,亦将杯中之酒饮尽,他望着泠凤,眸中尽是缱绻柔情,唇角划开一个浅浅的弧度,“好了,凤儿,你先回若雨轩吧”,他微欺下身子,凑至泠凤耳畔,“乖乖等我哦”。

泠凤点头,屈身一福转身离开。沈承望着她娉婷身影拧起了眉:泠凤,这个她半月前在洛城遇见的女子,难道有害于他?

繁花

凉风习习,萧瑟秋风如是。东风拂,抚过满田繁花。花开明艳,却怒放得不合时宜。

一袭月白色绣金攒花迤地长裙,外罩五彩刻丝绫衣,腰间别着涟花留宿坠,女子莲步迢迢,只身入花田。

雪裳神色淡然,眉间敛着一抹淡淡的疏离,毫无感情的眸子缓缓扫过花田。

九生九世,辗转轮回,繁华只在一瞬间。

沈承,我们的相遇,或许只是为了分离?

“这也许便是,最后一次采花为你制药了呢……”

唇角微微扬起,她望了望四周的景色,呵,自己准备了九百余年,换来如此美丽的葬生之地……这么久的守望,再过几日便将尽了。只是她死后,沈承又能否记得她对他的痴情?

她择了一块干净的地撩放纤长的裙摆坐下,双手结印,盈盈彩光在她周围形成一个圆弧,四处淡淡光芒从百花中飞起,落在圆弧上缓缓流转,聚尽了漫天光华。

三生散

泠凤搅乱了水中的镜像,她紧攥拳头,眸中聚出一片金芒,如焰火升腾。多少年了,雪裳,你依旧如此执迷不悟!

轻声叹息,盆中的水已归于平静,雪裳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水中。这是妖族秘技,镜水之术。

素手纤纤一点,自水中凝出一滴暗红色的血液,水中景象也随之消失,她张开樱唇,将血珠吞下去——作为一个没有妖丹的灵虚之妖,她的修为蕴藏于她的血肉之中,每一滴血,对她,贵于千金。

想到这里,泠凤脸上不禁浮上了一抹苦色。她或许算不得妖,但她终究还是个妖。她是一个仙的产物,以世间五行之气凝结而成的产物。但她有魄,有思想,又算不得虚妖。

制作她的仙人给她取名泠凤,并告诉她,她是灵虚之妖。她好奇询问过这特别的称呼,他笑而不语,只说她与寻常的虚妖不同。后来她才知道,她是他以灵虚之术制作而成。

她恨他。因为她知道,他将她制作出来,无非是要利用于她。但四百年过去了,他从未吩咐过她任何事。她感到心安,她甚至认为,她的出现,只为与他相伴。直到,一个月前。

他,要求她,去救一名女子。那女子,叫雪裳。

阁外传来细微的步声,泠凤并不慌忙地坐回床上,待得脚步声渐渐近了,才起身去迎接沈承。

“怎生不好好等着?”沈承眸中醉意微熏。

泠凤一面接过小厮手中的醒酒药搁在桌上,并示意其离开,一面伸出手来扶着沈承。闻得他问话,柔柔的笑了,却并不回话,只是搀着到床侧缓缓坐下。

“怎么喝这么多酒?你是郡王,喝与不喝,还不是你一个字?”声音依旧柔和不带半分责备意,却掩着一层薄薄的微嗔。

沈承似是不曾见过泠凤这般的模样,一下子竟然看得愣住了,待回过神来,便伸出手紧紧揽住她的腰。声音是低沉,三分醉意,嘶哑中带着些调笑,“等不及了?”

泠凤蓦地起身,挣开他的手,声音中是从未有过的冷淡:“果真是醉了吧。”轻声一叹,罢了,又恢复了常态,拿过桌上的醒酒药来,“先喝了药可好?”

“不好,”说着又把伊人强拉过来,“我还不是开心么……同凤儿的婚礼,怎么能不好好庆祝,嗯?”说着又好似想起什么,将怀中的玉佩取出来:“这个是我自小佩戴的玉佩,你既然嫁与我,我也不能薄待了你。记得时时戴着。”

泠凤的瞳孔倏地一缩,正思忖着要不要冒着受大伤的危险接过,沈承却片刻不顿地将玉佩系到她腰上。

预想中的痛楚并未到来,眼睫遮掩下酝酿着的半分惊恐也瞬间散去。心知有人相助,却并不容多想。

“既然是相公贴身之物,泠凤又如何消受得起,”泠凤笑着将腰上已经别好的玉佩拿起,又挂回沈承的腰间,“还是自己好好佩戴着才是。”

隐隐觉得沈承起了疑心,更不敢露出半分异色。

沈承既已得到了答案,便也就不推辞。看着泠凤的模样,只倚在床头轻轻地笑。

“先喝醒酒药?”泠凤又问一句。

“好。”声音淡淡地,浅醉之中和着几分笑意。

泠凤下了床褥,背过身子去取桌上的药,水袖掩映后指尖微弱光线一闪即逝,又恍若无事般转回来,纤纤素手拈着勺子悠悠在汤水中转了几转,又浅抿一口试试温度,只有些温热了,便送至沈承唇边,“快喝了吧,担心凉了。”

沈承凑过来,饮尽汤药,又一把将本欲起身的泠凤拉到怀里来。泠凤依着,并不挣扎。沈承也不动,只环着泠凤的腰坐着。想到伊人温婉如斯,自己先前却疑心她有害于他,便后悔不已。

“凤儿……”

“嗯。”

“凤儿……”

雪裳

两人正享受这心境祥和的氛围,倏然一阵敲门,打破这一瞬的安宁。紧接着响起推门声,泠凤受了惊般蹿起身来。沈承眸中罕见的柔和也被冰凉所取代。

“进来。何事?”望着战战兢兢走进来的小厮,沈承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看似无意地发问,却俨然有一种倘若不给我足够的理由我就让你生不如死的气势。

“是我。”门外闪进来一个身影,正是先前泠凤以镜水之术观察的四姨娘,雪裳。她眉目之下是几分淡淡的沉郁,脸上的表情却沉稳如水,似乎也并不担心沈承的怒火:“我送药来了。”

“又是你”,言语中面目上都是毫不遮掩的厌恶,“我且不管你三天两头闹失踪是干什么,出于约定,也不曾派人跟着你。你倒好,近来出门,却越发频繁了。”沈承凌厉的目光扫过小厮,落在雪裳身上。他言语中微微顿了一顿,迈步上前,指尖轻挑起雪裳的下巴,冷冷地笑出声来:“你说……本王是不是该怀疑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嗯?”

“至于那些药……”沈承毫不留情地一手撂翻,“早叫你不要送了,还假惺惺地拿来做什么?”

雪裳的表情依旧淡淡的,望着地上白色的药汁有些出神。然后,她抬起头来,平静地对上沈承的眼睛,道:“最后一次了,这是最后一次。”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沈承听出她语言中莫名的悲哀,只道是她不再弄些乱七八糟的药来,神色便缓了一缓。“知道就好。因感激你救我一命,不曾休你,并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滚吧。”

雪裳没有走,而是侧头望向泠凤。目光交织,在空气中弥漫起无形的硝烟。两人对望着,没有任何表情或者动作,一红一白的身影,一瞬间好似就要凝滞成永恒。

“呀。”泠凤微惊的声音打破寂静,她退开一步,避到沈承身后。

雪裳感受着泠凤身上熟悉的气息,无言地离开。

“凤儿,你没事吧?”沈承伸出手来给泠凤顺顺气。

“还好。”泠凤垂着眸子,低低应了一句。又咬朱唇,半晌,方道:“那也是府上的姐妹么……当真过分呢……”

沉暮

轻柔似水的月华透过窗棂落在地面,像一块白色的薄绢。雪裳怔怔望了片刻,便从重重纱幔的绣床里起了身去,俯身去拾,好似真的要捡起些什么。素白的指尖触到地面,一阵寒意便顺着手指冷彻心扉。

幽幽的叹息在沉沉夜幕中荡漾开去。

他拒绝了,她为他熬的最后一碗药。这样的事情,早已习惯了。

他又娶了一房小妾。这样的事情,也早已习惯了。

她蓦然低低笑了起来。雪裳,时至今日,你也为他倾尽了所有,近千年,也不曾换得他再一次的回眸。这一切,是值,还是不值?

桌上烛火摇曳思绪。

她静默半晌,走到桌上吹灭红烛。

她不会哭,她的泪早已落干了。

结果无论是魂飞魄散也好,还是地狱中苦役万载也罢,她都心甘情愿。至少还在所爱的人身边守了千年,倘若身为凡人,又怎有这般福分?

一面想着,一遍拖着疲乏的身子望纱帐里去。

只是,没了她熬的药,他这副身子,恐怕也活不长久。

“咚咚咚。”有节奏的敲门身打断了雪裳的思绪。

“请进。”

推门再合上的声音,再是轻柔的步声。明媚的红衣在夜里依稀可见。

“你是谁呢…”雪裳带些喃喃地问道。

“泠凤。”

“你知道我不是在问这个。”

“啊,这个呀。”泠凤笑着坐到雪裳身边去。“水宸宫,”她盯着她的眼睛,浅笑道,“你原先是什么身份。我如今便就也是。”

雪裳的表情倏然凝固,眸子中不知游离些什么,少顷,喃喃问道:“他……还好么?”

“你不妨去瞧一瞧他。好与不好,最明白的,当是你吧。”泠凤望着雪裳,觉着自己应是恨极了她,却偏偏,恨不起来。憋了半晌,也只冷冷吐出一句。

“这么多年,我以为……”

“自欺欺人!”

屋子里一刹静了下来。

雪裳无言以对。

泠凤自觉失礼,也不愿咄咄逼人。

寂静淹没整个房间。

“沈承呢,你把他怎样了?”

“放心,没对他做什么。”只是让他喝下三生散而已。泠凤心中为宸逸念着不平,冷冷笑了一笑。笑罢,便承着之前的话说了下去:“他对你态度如何,这一点……我来了,便是证明。不是吗?总之,接下来的事情,希望你别妨碍我。”

“我这般模样,又如何妨碍得了你?”雪裳满口都是苦涩。

泠凤没有再回话,自起身离开,行至一半,又折了回来,一把点了雪裳的穴,把她平摊在床上,自怀里拿出一个玉瓶,将瓶中的液体给她服下。

“那年的事情,你半分都不清楚。那个沈承,根本就不曾喜欢过你。从头到尾,都只是你一厢情愿。”

“事情暴露后,也不肯听从宫主的劝告。”

“他虽未明言,但自始至终待你态度,难道也不曾让你心动半分?”

“你若会头,便可活命,沈承,或许也可苟存。”

一句句不知是提醒还是谴责的话硬邦邦地敲出来。泠凤头也不回地走了。

雪裳躺在床上,眼神空洞没有焦点,半晌,才如累了倦了般闭上了眼。

“忘了我吧……”

“我又如何不想?”水镜前的泠凤已没有了方才的锐气,靠在椅子上,叹息一声接着一声。

雪裳,这么久,我求而不得的,你却弃之如敝履,我果然——还是恨你的。

决断

云烟深处有仙山。

轻烟袅袅,宛若乳白色的清浅气体,绕着山体缓缓流淌。略有些雾气笼罩的山间小径,蓦然显现了一抹红色的身影,她曳着赤色的长裙,不急不缓地走着,每迈开一步,都诡异地行了数十尺,不多时,穿过一面山壁,峰回路转,便是一座府邸。

两位握着长戟的甲士驻守门前,见泠凤前来,交叉的长戟便各自收回身前:“见过泠凤大人。”

泠凤不着意地扫一眼两人,微微颔首示意便进了府邸。

府内风景甚好,落英缤纷,杨柳绝胜,林木中掩映朱台碧阁,又有潺潺流水,穿林而过。此番美景,常人或许惊异,但水宸宫中的各位早已习惯,所以泠凤并不流连。

一阵清风,醉人的馨香里夹杂着几声嬉笑。

“玄女大人怎生总往这人跑?莫不是,对宫主…”

“当心被听了去,玄女大人可饶不了你。”银铃般的轻笑,带着一丝媚意,“你呀,可不知道当年的事情。千年已过,当是履行约定的时候了。如事不成,恐怕你我再无容身之所。”

“这又为何?”

声音渐渐轻袅,听不清楚。

千年之约,泠凤心底便有些疑惑。她在水宸宫里侍奉多年,也不曾听宫主说过由此一事。一面思忖着,便也到了水宸殿。殿外几位面生的少女静待,姣好面容不着脂粉,只眉心朱砂一点。

泠凤正欲上前,却被其中为首的女子拦下,“玄女正与殿主议事,姑娘请留步,稍等片刻。”

“无妨。让她进来吧。”玄女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平静下是深深的严肃。

泠凤闻言,向诸位少女笑了一笑,便推门入了水宸殿。

殿内设置精巧,一弯玉屏立在门前,挡住殿内光景,两侧墙上均挂有琉璃花灯,灯心一点微光闪烁,下缀铜铃,摇曳中轻响依稀可闻。穿过折屏,便见着玄女与宸逸相对而坐。泠凤出身见礼,宸逸便唤她左侧坐下。

“情况如何?雪裳可安好?”

“禀殿主。沈承已服下三生散,明日便会生效。至于雪裳…”泠凤顿了一顿,眸中复杂神色闪烁,终还是如实作答,“她为沈承耗尽修为,穷尽心血。我已让她服下百仙露,吊着一口气在。”

宸逸听了,又吩咐道:“一旦三生散生效,立刻通知我。去吧。”

“是。”泠凤领命而去。

“如何?”宸逸望着玄女,浅笑如兰,“你先前指出的事情,这便轻易的解决了。原本只消扮了小厮去奉茶即可,但他把裳儿伤成这模样,正巧也让泠凤叫他尝一尝心痛的滋味。”

泠凤来前,玄女正说三生散一点不好处理。因为三生散需在服食者不抗拒的情况下才能生效,否则非但不能消融封印记忆的令咒,反而会被分解掉。

玄女哑然,沉默一番,才开口说:“我本以为以你性情,一定会将事情一一告之,再恳切劝说其同意。”

“但他未必会同意。”宸逸敛了笑容,“倘若劝说无果,反让他心生防备,又当如何?机会只有一次,我不敢冒险。”

“宸逸!”玄女拍案而起,一瞬间桌子散为粉末,“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宸逸望着素白的衣角,轻轻笑了:“对不起。教你欣赏的如朗月清风的人还会有,但雪裳……只有一个。为了她,变上一变,又如何?”

玄女沉默良久。

昔年

“筠娘,今天一个神仙说,如果我替他做成一件事,他便救你。”

书生装扮的沈承,坐在一张床边,床上躺着一个昏迷了的女子,容貌清秀,面色苍白不似常态。沈承握着她的手,即使激动得泪流满面,却还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讲述那日的情况,那模样如此小心翼翼,生怕惊到了眼前的女子。

……

“筠娘,我看到了她,当真是人间绝色,对我也好极了。不过你别担心,我不会爱上她的。”

……

“筠娘,她有排山倒海之能,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决然不敢去招惹她的。”

……

“筠娘,马上就好了,事情很顺利,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又能在一起了。”

……

泠凤领着雪裳虚弱的灵魂在沈承的记忆里游荡。雪裳先是大惊失色,再是微不可察的颤抖,最后更是完全平静下来,这样的反应教她感到快意,但快意底下却莫名地起了一丝担心。

“你,还好吗?”

“我们出去吧。”

泠凤低低应了一句,便施法从沈承的记忆中脱离。

因果

回到肉体的感觉十分难受,但泠凤很快便适应过来。睁眼便看到身旁着月白长衫的宸逸,想到记忆里发生的事情,她微微一愣,便俯身行礼。

宸逸扶她起来,“累了吧。好好休息。”

此时雪裳和沈承也渐渐转醒。

“裳儿。”宸逸一脸焦急,上前去给雪裳把脉。雪裳依旧是平常的浅笑,仿佛刚才看到的不过是无需在意的小事。

她把手从宸逸手中抽出,轻声却坚定地开了口:“殿主,辜负您的期望,裳儿很是抱歉。也很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但喜欢从来就只是一个人的事情,我不后悔,反倒是,连累了沈承。”没有一丝停顿,甚至有一种终于脱口而出的轻松感。

“好了,让我去瞧一瞧沈承吧。”雪裳挣扎着起身,宸逸无声地让步,微顿,还是扶着雪裳到了沈承身边。

“沈郎……”随着低低的呼声,沈承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

沈承倏然笑了。原来他九世的苦楚都是来源于当年的一个错误的选择,而这辈子,真心的认错了,不真心的也认错了,枉费他认人一世。一错再错,一错再错,也许他一直都是个笑话吧,可笑的存在。

他笑着,恣意地笑着,目光扫视过所有人,推了门出去。

一室三人,静默无语。唯有那渐渐远去的笑声依稀可闻。

“哦?结束了?”金光璀璨中玄女的身影出现,她望着众人,眼中是慈悲,是怜悯。

“雪裳按律当斩,如今九识皆断,也活不了多久了,至于宸逸,你,依照约定……”

“是。”

“玄女大人,”雪裳道,“能否把我的魂魄给予泠凤?”说着,雪裳朝泠凤微微一笑:那么熟悉的气息,她早该想明白的,泠凤便是以她的魂魄炼成的灵虚之妖。也唯独泠凤,自始至终,都是被牵连,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失了魂魄,并不可惜,唯一可叹的,只是,不能葬在那片花田,那片,她料理了千年的花田。

“也好。”玄女深深望一眼雪裳,答应了下来,“泠凤暂时接任水宸宫宫主一职。那么,你们两个随我来吧。”广袖一挥,金光闪过,已不见三人身影。

房内独余宸逸一人。他坐在床旁,笑意如兰般清雅,沁人心脾,神色坦坦荡荡,也无半分悔意。

没错,一切都是他——宸逸所导演的。

戏中多少人,都是为他所服务。他要的,无非是雪裳堪破一个情字,尔后,得道成仙。

他爱她。

六百年前,他在昆仑山上看见那个伤痕累累而面带坚毅的少女,他才体会到,什么是师傅说的——

相逢一刹,黯淡流光。

他爱她,因而在千年之前前救下她。

他爱她,因而把她带回从未进过女子的水宸宫。

他爱她,因而赌尽自己一生,策划了千年的局望她堪破七情六欲,得道成仙。

事不如愿,事不如愿。

雪裳终是看不透。古往今来,多少修仙者因看不透而终身不能遂愿?

情!情!情!

一个情字,他恨!

只是,他何曾想过,雪裳如此,他何尝不如此?雪裳被锁在了沈承的笼子里,他——也被锁在了雪裳的笼子里。

都是,永远不得解脱。

随着幽幽的叹息,身形隐去,化作七彩的星星点点,消散在空中。从此,再无宸逸。

尾声

静立着的女子,缓缓将水袖从胸前举向头顶,再平落着伸张开来,轻顿首,乐起,红色的长袖抛出,伴着旋转漫散开来;继而曲调渐快,她动作从容不迫,举步时轻盈如燕舞,顿足时宁和如燕归,一一应着节拍,再和着唇角的一抹浅笑,美丽得不可方物;曲至结尾,迈开步子,仰首,水袖朝天上抛起,身形方袅袅定了。

一曲毕,她倦倦地靠入美人榻里,微微一颔首,便有人递了热茶过来。

“宫主,您吩咐的汤药已经送过去了。他一一喝了,却从来没有搭理过我们,也对宫主没有半分谢意……”

“原是我对不住他”,她皱了皱眉,打断了侍女的话,“你们做好本分之事就好,其它的不用管。”

“是。”侍女低头应了。

“巧儿,人世也已到春季了吧……”她捧着茶,垂着眸子问道。

“正是。人间正值早春。”

闻得回话,她轻“嗯”了一声。便又垂着眸子,不知想些什么。

茶水被捧在手里,在沉默气氛中,在时间的流逝里,散去了最后一缕清渺地热雾,失了温度。

伴着一声轻叹,她终于放下茶水,“巧儿,去瞧瞧吧。那处的花……开了没有?”

正是:离人舞袖回,余者不知味。愁绪行复止,且问著花未。